上午九点，张晶晶的追悼会正式开始。
齐州市殡仪馆，座落在黄河岸边。站在会场里，陈志豪甚至能听见黄河水的细小翻腾。
这段河道，有一个小的拐弯。缓慢的、混浊的黄河水，因为阻挡，冲上泥沙滩，卷起上面的垃圾，又折向东南。人类的垃圾被翻到水面下，归于平静，渐行渐远。一如这逝去的灵魂。
这是张晶晶，在世上的最后一道行程。从此之后，一切善恶对错，她不用再面对，也不用再纠结了。
告别，无时不在。唯有这一次，没有争吵。安静从容。
王庭面无表情。两个孩子立在他的一边，目光呆滞。眼泪已经流过了，悲伤总会消解，不会一直持续。剩下的，也就只有木然的面对。
送行的队伍绕着张晶晶的遗体，缓慢前行。陈志豪跟在队伍里，观察着他们一家。
“节哀顺变！”陈志豪伸出手。
王庭伸出手，礼节性的握了一下陈志豪伸出的手。
“谢谢！”
“孩子姥姥没来？”
王庭空洞的目光里，瞬间起了一丝警惕。
“老人受不了这种场面。”
“也是。保重！”
这个场合，不适合多说。但王庭的反应，却一一收入陈志豪的眼底。他点点头，顺着绕行的队伍向前。出得门来，陈志豪观察了一下三三两两的人群，凑到几个人面前。他们站在人大班车前面。
“太年轻了。可惜啊。”陈志豪闲聊说。
“就是啊。”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接着他的话说，“关键是她还有俩个孩子呢。”
“老人更接受不了吧？”陈志豪试探地说。
“肯定难接受啊。白发人送黑发人。”一个胖胖的女人抢着说。
“没见他家老人呢？”
女人撇撇嘴，“他家很奇怪。老人从未来过。说是在老家呆惯了，不习惯这边的生活。偶尔来玩玩总可以的嘛。我们同事这么多年，还住一个小区，也没见过他家老人。”
“按说，这种场合，老人应该出场的。”秃顶男人说。
“她老家哪儿的？”
“好像是东武。别看我们是同事，交往其实很少。也就是工作中碰个头，打个招呼。”
“很奇怪的一家人。”陈志豪脸上表露出困惑的表情。
“不过，现在这个社会。什么样的人都有，你说是不是？”胖女人自以为聪明地总结道。
“也是。”
陈志豪向他们点点头，离开人群。
他的车停在远处。他走过去，拉开门，坐下。
“小王，搞清哪个车是王庭的了？”他拍拍前座的小伙子。
“搞清了，陈队。就是那边白色的丰田。”王海鹏伸手指着他们左前方的一辆白色汽车。
陈志豪点点头，把座椅往后一放，“我眯一会儿，他们要走时叫我。”
不知过了多少时候。陈志豪迷迷糊糊要睡着了。小王回身拽了一下他，“陈队，他们出来了。”
陈志豪坐起来。
王庭一家三口走了出来。女孩走在最前面，双手捧着一个小盒子。这就是张晶晶的骨灰了。男孩跟在女孩身后，王庭跟在男孩后面。
他们一言不发，向白色丰田车走去。
王庭开门，先让两个孩子坐进去。这才转身打开前门，发动了汽车。
陈志豪拍拍小王肩膀，“别跟的太近了。这个王庭很警惕。”
丰田车驶出殡仪馆，驶上黄洛路。沿着黄洛路一直往南，在二环北路往右拐去。
如果要直接回家，王庭最便捷的路径应该继续往南去。陈志豪心头一阵狂喜。他预感，今天这一趟没有白跑。
丰田车沿二环北路一直往西，越过二环西路，在青岛路又拐向南。这一片是齐州市新开发的西部文化片区。虽然吆喝的比较响，但十年过去了，并没有什么起色。青岛路右边，文化馆、图书馆、影院、博物馆……凡是与文化搭边的，都建了一个。路的左边，则是一片连一片的小区。
路上车辆稀少，视野开阔。陈志豪示意放远点距离。
远远的，丰田车左拐进入了一家小区。
陈志豪他们缓缓驶过去。他向保安出示了证件。
“刚才过去的丰田车，是几号楼的？”
保安站起来，毕恭毕敬，“我打电话问一下物业。”
陈志豪摆摆手，问了一下物业的位置。车子在物业门前停下，陈志豪下车，他让小王去找丰田车，自己推门进去。
“我找一下负责人。”陈志豪亮亮证件。
门口的小姑娘把他带进了旁边的办公室。负责人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，戴着“眼镜”，斯斯文文。
陈志豪写下丰田车的车牌号，递给他，“这辆车登记在哪家名下。”
“眼镜”不敢怠慢，在电脑上输入车牌号，搜索了一会儿，“16号楼1单元501。”
“户主？”
“王庭。”
“这家住着什么人？”陈志豪皱皱眉头。
“应该是两个老人。”“眼镜”想了一下，“等等，我查一下。前段时间，社区要求统计所有人的身份证号和姓名，这边应该有记录。”
陈志豪点点头。心里想，要是没有这波疫情，还真不一定统计的这么详细。
“在这里。两个老人。一个是杨建国，一个是李兰香。应该是两口子。”小伙子把电脑屏歪过来，指给陈志豪看。
“好。”陈志豪拿出手机，拍了张照片，传给唐晓亮，让他查一下这两个人。“这个户主和老人什么关系？”
“警官，发生什么事了？”“眼镜”看陈志豪满意，这才抖起胆子问道。
“现在还不方便告诉你。”陈志豪拍拍他的肩膀，“你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吗？”
“这个说不好。看姓氏吧，应该是孩子姥爷姥姥吧。”“眼镜”分析说。
“我来的事儿，请你保密。”陈志豪见问不出什么，便说道。
“眼镜”使劲点点头，“您放心。”
陈志豪问了一下16号楼的位置，走出物业大门，沿着门前道路，向东南拐去。
杨建国？李兰香？有意思。陈志豪自言自语道。如“眼镜”所说，从名字上来判断，这很显然不是王庭的父母了。难道真是……陈志豪摇摇头，孩子的姥姥不是姓杨吗？所以孩子才叫杨晓辰的。这是王庭的解释。如果王庭撒谎了，孩子是跟着姥爷姓的？也不对，女儿叫张晶晶啊。
这家人，确实奇怪。
这个小区叫百旺园。建在月昔河边。月昔河从南往北，贯穿齐州市西部，流入黄河。说是河，其实就是齐州市的排洪沟。当下正是雨水少的季节，零星的生活污水沉在沟底，一动不动，像一块块粘稠的黑色膏药，糊在长长的河道。好在芦苇很旺盛，多少遮挡了一下，算是给开发商的“湿地雅居”挣了些许颜面。
16号楼紧靠河边。远远的，陈志豪看见了停在楼前的丰田车。他四下望了望。小王带着车躲在15号楼的楼前停车场里。陈志豪走过去，拉开车门，坐到车上。
“怎么样？”
“还没下来。人应该还在楼上。”
“1单元501。”陈志豪指了指5楼的位置。
“陈队，咱们就这样干等着？”小王自告奋勇，“要不，我上去看看，反正他们又没见过我。”
陈志豪想了一下，点点头。“别惊动他们。”
“明白。”